朱俊莹 胡辛

　　画家胡敬修教授，年逾七旬，满头银素。那挺直的腰板、率真的言谈、浑厚的乡音，仍是北方汉子的本色，虽然他已扎根江西整整半个世纪．。他曾是心气颇高的少年画家，既是大师徐悲鸿的关门弟子，又曾得到刘海粟的赏识。他还是第一位分配到江西的中央美院高材生。

　　他的专业是油画，中西合璧的写实派，他的油画作品《血沃中华》收藏于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黑衣女郎》获得江西省油画展一等奖。他又是国画丹青高手，犹擅长画葡萄、牡丹、红梅，目前潜心于山水画。

　　胡敬修祖籍是在山东沂蒙山区，沂水河上游的沂水县，也是老苏区。他老家非常穷苦，祖父作为华工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活着回到家乡后，毕竟是眼界开阔了，毅然携妻将子闯关东。妻子病逝于路上，他与10岁的儿子定居于东北长白山下一小小抚松县，紧挨着朝鲜。他含辛茹苦培养儿子读到高小毕业，因小伙子成绩优秀，得到校长的资助，中学毕业后就留校任教。老师中有位杜先生，世代书香，看小伙子耿直聪明，就把侄女许配给了他。多事之秋的1931年，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杜先生给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敬修。

　　抗日烽火中的少年岁月

　　童年在胡敬修的记忆里，最难忘的是金秋时节跟着父亲进长白山原始森林的深处，古木参天，落叶松软，茂密森林缤纷七彩，还有棵棵大树上爬满了野葡萄，青的，紫色，鲜艳欲滴，让他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奇伟与温柔就这样交融着。也许正是这苦难岁月却仍藏匿着童话般的图景，就有了他成为一位画家的注定。至今，这股亘古的粗犷又细腻的东北风，依然在他的画架上穿行，葡萄成了他经常的题材。浓郁的画意传奇，滋养了胡敬修的画家精魂．。

　　因敬修父亲参加抗日活动遭日寇追捕，1935年，胡敬修一家先后回到老家山东。父亲在一所村小教书。小敬修从父亲的藏书里翻到《芥子园画谱》，这是一本清代的木印版本刻制，专教人如何画国画，尽管其中有一些字都还不太认识，但这本书却成了胡老最早的绘画教科书。在这本书的哺育下，长白山沂蒙山的印象，变得有迹可寻。

　　不久，“七七事变”之后，日寇的铁蹄又践踏到山东，敬修父亲投笔从戎，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年仅七八岁的胡敬修开始了传奇的马背生涯。既经历过面对面的酷烈的遭遇战，经历过石头山间的伏击战，还有过街头的巷战。一次夜行军，欲过青砣寺，但方圆几十里已被日军包围，只有硬冲！马嘶人喊，血肉横飞，母亲搂着他共骑一匹马，小敬修也不知道怕，困倦得紧搂着母亲睡着了，在飞跃过一个大坑时，母子俩被甩下马背。敬修被游击队员救起，安然无恙，母亲却再也没有起来！少年的泪水与哭喊被血火早早地烤干，他越发痴迷上绘画，他开始画人物，是时光、爱与恨的纪念。

　　敬修9岁时，父亲又带着他去了东北，在一个小山村里，父亲仍教书。他们住地附近的村落经常发生奇奇怪怪的瘟疫，日军一队队全副武装开进。许多年以后才知道，日本鬼子的“731”工程就在他们县城附近。

　　日本人还逼迫他们到森林里去摘葡萄、采蕨类，交给日军。少年眼里的葡萄，是哭泣的葡萄、愤怒的葡萄。他把这些全都倾注到画上，即便只有半张毛边纸、一枝秃笔。

　　走进艺术的春天

　　抗战胜利后，1946年春天，敬修父子来到沈阳。敬修就读于东北中山中学。后随学校迁往北京，这是敬修第一次见到古都，八年日寇的蹂躏，虽是满目疮痍，但故都厚重的文化底蕴，从深处弥散出来的古色古香的神秘之美仍叫十六七岁的少年怦然心动。他想把这一切都收纳进他的画架。然而，国民党当局发动内战，山河之美，仍支不起一张小小的画架。1948年春，学校停课，家中音讯阻隔，他孤身一人，仅剩一元大洋，便揣几个烧饼，踏上了茫茫归家路。当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出现在他父亲面前时，父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沈阳他考取了大连旅大高级师范美术系。他在绘画上展现出来的天赋让美术兼语文老师罗崇艺很是赏识，老师原名罗叔子，毕业于苏州美专，与徐悲鸿、刘海粟皆是朋友。有一天，罗老师约他出来游泳，海滩，浪花，天蓝蓝，海蓝蓝，罗老师告诉他：中央美院开始招生了。少年潮湿的心，猛地扯起了远航的白帆。

　　1950年夏天，风尘仆仆的胡敬修背着画夹，怀揣罗叔子老师写给徐悲鸿大师的信，走进了北京中央美院。他急急地想登门拜访，但是，徐悲鸿大师已对外宣布不见任何人，希望每个人凭实力考。刹那间，他有失落感。但随即升腾起更大的希望———凭实力，就是公平、公正。果然，他成功地以优异的成绩跨进了中国艺术殿堂的最高门槛，成了建国后的中央美院第一届毕业生。

　　在中央美院的三年，为胡敬修的艺术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徐悲鸿大师亲自把他的素描关，大师强调素描是定型的基础，是通向伟大的画家的必经之路。李可染先生是他们的水彩老师，李可染夫人是他们的雕塑老师，曾中意他因而动员他搞雕塑；他们去山西大同下煤矿劳动锻炼并参观云岗石窟时，是叶浅予先生和林岗先生带队……吮吸着大师们的乳汁，他们如春笋拔节般成长。1950年第一个国庆节，当他们排着齐整的队伍，走过天安门广场时，纯洁高尚的心歌唱祖国，歌唱青春万岁。1953年夏，胡敬修从中央美院毕业，分配到江西。是江西第一个从中央美院分配来的大学生。江西老区，于胡敬修却并不陌生。沂蒙山区、抗日烽火，革命先烈前仆后继的精神不为时空阻隔。他的足迹遍布井冈山、漆工镇、横峰……大型油画《血沃中华》便孕育于此时。

　　1954年夏天，胡敬修随《老革命回忆录》作者团上庐山，闻讯罗叔子先生正在为刘海粟作口述传记，两人正在庐山，他压抑不住惊喜，立即去拜访他们，刘海粟看了胡敬修的油画后，连连夸奖：基本功硬是扎实、形神兼备、大气堂堂之外，还夸他深得光和色的奥妙，并不因胡敬修是徐悲鸿的入室弟子而生成见。这在他年轻的生命中给予了很大的激励。

　　风雨难摧丹青志

　　1957年，他正潜心创作油画《母亲》参加全国的美展，厄运却不由分说降临了。他被开除了团籍开除了公职，妻子受牵连被下放到新建县。夫妻俩带着嗷嗷待哺的大女儿住在两平米的茅草棚里，棚上裂缝之大可见星星月亮。可是生命毕竟是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他怎么也舍弃不了手中的画笔画架。没有了工资，他靠画连环画投稿为生，最无奈的是人家对画一百个满意政审却过不了关。但毕竟是画画维系着这个家。也还有生存之外的事，那是对美术的挚爱，像荒凉却温暖的烛光。他常背着画框走遍江西的山山水水，一路上写生、画画，累了，在哪个农家喝口水，兴致来时，为哪家的新橱绘上红梅绿竹富贵牡丹，无人不称神笔。他淡淡一笑，背起画架又上了路。画界有一说：一个画家，当他失去了生活来源，流浪漂泊之时还舍弃不了手中的画笔，那么，他才能成大器。胡敬修走了这条路。

　　幸而，江西几个同情他的朋友，介绍他到剧团去做临时工，《江姐》、《雷锋之歌》、《杜鹃山》等剧的舞台美术，从设计到动手制作，皆凝聚着他的心血汗水，他却从不显山露水。说来不信，他在剧团的“身份”竟是“二级电工”。

　　1980年，随着国家拨乱反正，胡敬修重新回到江西美术界工作。他并没有想为自己先做点什么，而是首先为三位业已八十多岁又遭遇过不公正待遇的老画家办了《三老画展》，他们是陶博吾、龚怀陂和曾柴生，了却三位老画家的心愿。又一日，他路过省美协，无意间撞见一男子拿着黄秋园的画卷，说是希望美协办一个画展，此男子正是黄秋园的儿子黄良楷。胡敬修翻开画卷，画家的艺术直觉和良心使他明了：这是了不起的画！他马上找到省文化厅副厅长李坚，经过一番努力，终为黄秋园举办了个人画展。而今，黄秋园誉满天下，胡敬修当是较早的知音中的一个。

　　1984年胡敬修被调往省美协任副秘书长，1986年被选为省美协副主席，主持美协工作，1992年退休。退休了，经历了风风雨雨坎坷历程，本该闲云野鹤般，再过足一辈子总也没画够的画瘾。但省教委办的江西美术专修学院，诚请他出山担任院长，几经思考，他选择了育人，像他的先生徐悲鸿所做的那样。

　　画家的人生就是一幅幅生命的画。一个身影背着画夹从并不遥远的历史深处走来，与其说他的每一条皱纹中深嵌的是历史的沧桑，不如说这是画家人生的提炼与升华，没有痕迹的人生怎能叫人生呢？

　　(江西日报)